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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你老了

2024-09-29 21:37:56 33 Admin

编者按：本文来源微信公众号秦朔朋友圈，作者刘子1984，悉地网经授权转载。

孩子即将出生，需要接父母过来带娃，母亲满心欢喜，父亲却迟迟未答应。

一晃他们都快六十，前几天家庭群的亲戚发出他们年轻时在深圳打工的照片，依稀三十左右，还是俊男美女模样，像极了深圳这座充满活力的城市。如今深圳依然活力无限，并成为中国创新、发展的引擎，可他们已老去得无声无息。

父亲从来都觉得自己是个干大事的人。我上大学时，父亲发了一笔小财，当时那笔钱足以在县城买三四套房，可惜他没有这眼光，而是回到家乡，修葺房屋，买辆小面包车，再把剩余的钱借给亲戚们。后来那笔钱不但未增值，反而在一些亲戚那成了坏账，大为缩水。回过头再去看县城房价，已经只够买个厕所。

期间父亲尝试多次“创业”，开小卖部、饲养竹鼠、开办乡村剧团。乡村经济萎靡，无不折本而归。后来无奈去附近工业园上班，在铜厂、竹制品厂当工人，在鞋厂当司机，心不甘情不愿地领那两千左右的工资。

近些年制造业困局，加上政府一刀切抓环保，工业园的小企业日子越来越难过，先是上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，后来逐渐无所事事赋闲在家，种点蔬菜自给自足。闲来跟村里的老娘们儿打打麻将，他那人心大，小胡没兴趣等大胡，结果往往输钱，被母亲知道又是一顿批。结果老了还常常拌嘴，不让人省心。

再年轻点的时候，父亲是个个体货车司机，90年代初期，方圆数十个村庄，就我家这一辆汽车。那时信息闭塞，开车人走四方，时常带回来过时“新闻”和奇闻轶事，父亲走到哪侃到哪，被奉为座上宾，风光无俩。直到今天，他依然不服“老”，老想做点事，时常还有新奇想法，却已沦落到无事可干、被老娘们儿“欺负”、被母亲“教训”，常常觉得不爽。

我安慰他，“这几年外面经济形势不好，不要说你，很多年轻人在外面都找不到好工作。你们没病没灾的，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。该打麻将打麻将，记得给我妈做饭就行”。

其实我的潜台词是，你们这代人已经被淘汰了，你也还是省点心吧。时代发展太快，风口、流行、流量，供应链、KOC、人造肉……转瞬即逝，我们这代人努力着，还只能抓个尾巴，更不用说他们。

只是，耳听历史的车轮轰隆隆碾过一个个微小个体，噼啪作响又无可奈何。上一代打工者们，大家还好吗？

父亲那辈人是中国第一代农民工，多数都出去打过工。

打工地主要是浙江、福建、广东等沿海民营经济发达区域，毕竟其他地方的国营和集体经济也看不上他们。这些打工地之间，也存在着鄙视链：

第一是上海。“上海牌”手表、缝纫机、永久自行车……都是国营大牌；外滩、东方明珠剪影大量印在搪瓷杯、草帽、帆布包上，引人遐想。那时的上海是高大上的代名词，印象中，众多的亲戚、乡邻里，只有一个表姐夫妻俩在上海打过几年工；

其次是广东。去广东的有我的父母、两个叔叔、几个小姨……那时他们还是年轻人，念过高中或初中，还算读过书。他们还充当着流行文化传播者的历史使命，每次回乡，带回来新潮服饰，录像机、小霸王等高科技产品，以及港台明星的磁带、录像带……那时候，只有等到他们回来，才算过年；

然后是福建。从90年代起，泉州下辖的石狮、晋江等地，诞生了大量鞋厂、服装厂、食品厂、家具厂……现今发展壮大起来的，许多已成为当地数百家上市公司、数百个驰名商标中的一员，也算优质打工地。父亲也曾在那干过几年；

最后是温州、台州一带。大量的鞋厂、包装厂、“江南皮革厂”、家庭小作坊……汇聚着我大部分低学历的亲戚和谨小慎微的乡民，解决着南方内地省份大量的社会就业。那里务工门槛低，流动性大。每月工作二十九天、每天十二小时起，工作和生活条件差，至今未见明显改观。

2000年以后，随着房地产发展、用工量大增，2010年后随着沿海小企业内迁，打工地才逐渐分散、回流。

这“鄙视链”的背后，其实是许多的无奈，它们由学历、年龄、胆识、关系（亲友是否聚集）构成，自身根据实际情况，由上而下选择相对应的打工地。其中，像深圳这样的打工地，不少工厂要求中专、高中学历起步的青壮年劳动力，对父辈们彻底关上大门。他们中的许多人再想出售劳动力，只有去温州小工厂及遍布全国的广大建筑工地。

今天，当城市里的人们在不断抱怨工作的无聊、乏味、收入低的时候，他们（农民工）无比单调、乏味的工作已重复了二三十年：

几十年来，他们干着单调又重复的活计，在车间切料，给鞋子上胶，在仓库打包……不曾变过。我在温州打工的乡邻中，大多数人都做鞋子，所以近些年家乡工业园引进的基本还是鞋厂，回来干的工作还是一样；

几十年来，他们拖家带口，为“温州”不断贡献着无数亲友、儿女，前赴后继；

几十年来，他们的工资未见明显增长，打工地房租、消费却节节高升，越来越赚不到钱；

几十年来，他们从未享受过社保、各种“金”……

他们的抱怨又有谁听得见？

近期去一些餐馆吃饭，发现年纪大的服务员越来越多——因为青壮年劳动力成本越来越高，只好找中老年群体替代。

父亲一辈的打工者，年纪渐大，哪怕是餐馆服务员这种“体面”工作，也与他们彻底无缘。他们的命运，无外乎以下几种：

一是成功安家城市的。父亲那代人中我认识的，只有一个念过高中的小姨，安家在深圳，还有少数几个，在内地城市安家，其数估计百分之几；

二是返乡群体，是为主流。年纪渐大，进城无望，找工作越来越难。跟随沿海企业内迁，返回县、镇工业园继续打工，月收入两千左右。即便如此，55岁以上群体往往还不要，只能边务农，边就近打些零工。在“退休”年纪，他们却“成长”为农业主力军，另一方面生活压力反而前所未有——既缺乏赚钱能力、又缺乏社会保障和养老条件，还得时常帮扶子孙；

三是坚持漂在外地打工的。这部分为数不少。中国尤其南方乡村，地少人多，缺乏发展机会，留在城市还有出路。有些人举家在外，随着子女长大，渐渐安顿，只是最近十几年房价越来越高，安家的还是少数。更多的还在坚持做一些基础的活，试图攒一些养老钱，或者等儿女成家立业再回归乡土。无非再拖几年返乡，不能改变什么；

还有的一些，已“客死”他乡。八九十年代，数次治安严打，一批年轻打工者因抢劫、偷盗、搞帮会、打架被抓，……儿时记忆中许多面孔，后来都没再出现，多少人被湮没在浩浩荡荡的时代浮沉中。

今天，如果你在城市遇到老年打工者，请多给予他们多一些理解和尊重：

餐馆里的中老年服务生，点菜时他们可能听不了那么清楚，沟通也许不那么清晰；

保洁阿姨，身上也许有点脏，不要嫌弃，偶尔对他们打个招呼、说声谢谢，在他们眼中也许就是温暖和文明的象征；

戴安全帽风尘仆仆的民工，偶尔跟你一起挤地铁、公交，如不是迫不得已，他们也不会跟你抢城市公共设施，如果你觉得不舒服，请不要露出鄙夷的神情，给他们留一点自尊……

也许，他们就是来自乡村的某位朋友的亲人，如不是生活所迫，谁愿意年老了还漂泊在没有希望的异乡。

今天，我们去到日本等老龄化国家，会看到很多老年服务员。无需惊讶，其实“老龄化”在我们身边已经发生。

中国已经是老龄化程度较高的国家之一，且发展速度快，预计到2025年，六十岁以上人口将达到3亿，将成为超老年型国家。其中上海早跻身超老龄城市，到2020年，60岁以上户籍老年人口就将达530余万，老龄化程度将达到36%——这个数据还只算了户籍人口。

一个朋友最近把丈母娘接到杭州带孩子。丈母娘在深圳打工半辈子，十几年前丈夫因病去世，独力把两个女儿供至大学毕业，由于丈母娘期间找过男朋友，导致母女并不和睦。她还想找一些活养活自己，可是谈何容易。

当失去赚钱能力，没有社保，没有家庭保障，一个打工者辛苦了一辈子，正是最无力的时候，却面临人生最大的生存危机、老无所依的困局。好在朋友坚持，把她接到城市带孩子，又承担起赡养她的职责。

数据显示，我国的老龄化高峰预计在2040年左右，那时，正是我们这代人老去之时，我们也许也需要像今天的“农村户口”和日本老年打工者一样，继续奋斗在一线。